乡下历来缺医少药,越穷的地方越是如此。西部某省的卫生厅长,因为地方财政太穷,不得不号召全省的医务工作者练气功,然后动员病人通过练气功治病。看了这个新闻,我感慨良多,不禁想起我们小时候,乡下人得了病,没有什么办法治疗,割破手了就抹“雨泡灰”(雨淋在土墙上干后形成的灰),疮疖溃烂了就巴上一种很小的那种火蜘蛛网,放牛娃腿上长了“牛毛疮”(毛囊炎)就在腿胫上系根红丝线,恶心呕吐就在喉咙下面使劲地揪,直到皮肤青紫……如果条件允许,发热吃ABC,打摆子吃奎宁,头痛肚痛统统吃止痛片,这规规矩矩算医。
医不好怎么办?可惜那时候没有那么英明的卫生厅长教我们练气功,帮我们打通任督二脉,然后五行周流,阴阳和合,奇经八脉,内外沟通,五脏安泰,四季康健。阳医治不好,只好找“堂子”(阴医,即巫婆神汉)。中国有个光荣传统,求人不如求神!
神在哪里?不知道。但是乡下人知道神的代表是谁——张麻子、陈秃子、刘拐子等等。我们那一块神的代表就是朱冲腿,人喊“朱大蹄子”,他因为“下瘤”(血丝虫病)落下后遗症,两只小腿静脉曲张,比大腿还粗,家乡土话叫“冲腿”。不知他老先生从哪里得到大仙的真传,可以与天神相通,阴阳二界,来去自如;方圆百里,无不知晓。尽管那时候把他打成“牛鬼蛇神”,但是,政治毕竟没有人命重要,因此,谁家有了病人,吃药不见效,就会悄悄地把“半仙”请来,禳(rang)神消灾。说是悄悄的,其实一个生产队的邻居都心照不宣,而且会去看热闹。我们一帮小哥们更是场场必到,最后成了我们不可或缺的娱乐项目,如果有一阵子看不见朱大蹄子了,心里还“木寥寥”(失落)的。
朱“大蹄子”,个子高高的,身材胖胖的,肥头大耳,面紫如酱,一双萝卜花眼睛,大大的洋葱头鼻子。经常着一身用水冬瓜树叶汁染的小机布(土布)衣裳,灰拉巴叽的好像从来没有洗过。“堂子”给人治病,叫“上位”(下大神,有的地方叫跳大神)。一般都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病人家里点上佛香、蜡烛,堂屋中间摆上八仙桌,另外,准备好黄裱纸等,堂子自己备有破毛笔、朱砂、桃木剑等法器。酒足饭饱之后,他老先生开始入定,我们一帮看热闹的孩子也屏住呼吸,屁也不敢叽出一个,大人们鼓噜噜地吸着水葫芦烟枪,眼睛都聚焦在朱大蹄子身上。突然,朱大蹄子一个愣怔,鼻腔里倒吸空气,咕噜噜咕噜噜,扯呼不像扯呼,倒像老母猪吃潲水,咕咕噜噜老半天,我们知道这家伙进入情况了。这时候,病人的亲属要给他磕头,他的嘴里开始不停地叨咕“哞咪啊呀嗨咦吔噢吽嗯吼呗嗫咕噜吗……”,反正你一句也别想听懂。
后来,我们知道这叫念咒。念罢咒语,他站起来挥舞着桃木剑,迷迷糊糊地在屋里转圈。转了一会儿,他的身子突然僵住了,然后直挺挺地向后倒去,只听扑通一声,他直直地摔在地上,直棍一条,大气不喘,像死人一样。这叫“老牛大憋气”,会这个功夫的一般都是资深“堂子”,级别较高。过了一会,上去几个“大老几”(大人),从后面把他“搊起来”(直直的扶起来)。有一次,我们几个小哥们自告奋勇,上去扶起他,待离地三尺多高时,我们几个挤挤眼,假装扶不动了,突然一齐松手,咣当一声,他老先生被狠狠地摔在地上。我们几个装出委屈的样子,悄悄地藏到门旮旯里捂嘴窃笑。不过,我们还是挺佩服那个家伙,他居然没有反应!
这一通表演大致得半个时辰,渐渐地他会慢慢地还阳,鼻腔里又是一通咕咕噜噜咕咕噜噜的呓语,最后深吸一口气,慢慢睁开眼睛,这代表他从仙界回来了。这时,他会向病人家里询问一些情况,然后,他就会告诉病人的亲属,你家祖宗八代谁谁不满意了,谁谁的阴宅(坟墓)受水“欺”,你家门前有什么东西“误事”,或者你家里住进了“皮大呼子”(黄鼠狼),你对它们不敬等等等等,总之,你家里有“碍”,得禳神消灾!这时候,病人的亲属会送上红包,一般2元钱(那时候2元钱在农村可是一笔巨款),乞求大仙施展法术,予以破解。大仙开始会推三阻四,说这太伤元气,会得罪妖孽,甚至减少阳寿。病人亲属会再三恳求,虔诚地给他叩头,再加上点心、糖包什么的,大仙才勉强答应。他取出破毛笔,蘸上朱砂,在黄裱纸上开始画符,口中念念有词。画好以后,用火点着,拿在手里满屋子“燎”。符火快灭时,把符灰放到一个盛满清水的大碗里。他端着大碗,把符水喝进嘴里,然后,对准病人的面部使劲喷去,喷得病人一头雾水,再对屋里的旮旮旯旯喷一遍,同时挥舞桃木剑到处乱砍乱剁,最后大仙宣布,导致病人得病的阴气(妖孽之气)解除了,病人很快就会好的。病人亲属千恩万谢,围观的邻居皆大欢喜。这一折腾,就大半夜啦,大仙得享受宵夜,我们一帮凑热闹的孩子勒紧裤腰悻悻地滚回牛房陪牛儿们睡觉去。
大仙能治好病吗?哄鬼啊?其实是哄人!在那个年代,家乡的父老乡亲生存环境极其恶劣,营养严重不良,饮用水品质很坏,缺医少药,得了病没有办法,病急乱投医。有的人就是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求神求仙,最后大多数还是保不住性命。我们那个生产队,在那个年代,有十几个青壮年都在三四十岁的时候英年早逝,大仙一个也没有把他们治好!现在,时代发展了,社会进步了,生活富裕了,心情舒畅了,家乡父老个个身强力壮,喜笑颜开,活得滋润,活得开心。估计“朱大蹄子”们也没有多少市场可供他们忽悠啦。
作者简介
朱德奎,六安市民间文艺家协会主席,《未名文艺》杂志社社长。发表文学作品近百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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