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军,清华大学社会科学学院社会学系教授。何明,云南大学西南边疆少数民族研究中心研究员。
本文以人类学本体论转向作为引子,对有关传染病的人类学研究取向、情境以及策略做出提纲挈领的阐述,并以新型流行病和新冠肺炎作为特定背景,讨论医学人类学理论视角对相关实证研究的指导意义。近年来出现的本体论人类学是对物我对立世界观的批判,也是对人类中心主义思潮的反思。有关传染病问题的人类学研究,以其特有的生物文化视角和生物社会视角进一步丰富了本体论人类学思想的内涵。
传染病医学人类学
近年来,人类学经历了一波有关“本体论转向”(ontologicalturn)的讨论和辩论,涉及的议题纷杂诸多,从认识论、方法论、理论视角延至学科变革。其中较受重视的几位学者,包括罗伊·瓦格纳(RoyWagner)、玛丽莲·史翠顿(MarilynStrathern)、布鲁诺·拉图尔(BrunoLatour)、艾德华多·卡斯特罗(EduardoViveirosdeCastro)、菲利普·德斯科拉(PhilippeDescola)、德华·科恩(EduardoKohn)。如果可以将瓦格纳和史翠顿等人很早就形成的部分观点视为人类学本体论转向的预言,那么拉图尔等人则可以说是人类学本体论转向的牵引人。拉图尔在《探寻存在形式:现代者的人类学》中提出“物质导向本体论”(object-orientedontology),批判了自然科学及社会科学将人与自然截然分开的倾向。卡斯特罗在《食人俗形而上》中明确指出,包括人类学在内的科学研究其实在骨子里蔑视关于世界存在的多元认知系统,因而需要以解放思想的姿态提出“自决定本体论”(ontologyofself-determination)。菲利普·德斯科拉在《超越自然与文化》中提炼出的“本体论四类说”(fourtypesofontology),将万物有灵论、图腾主义、类比主义的价值与自然主义等同。艾德华·科恩的《森林如何思维:迈向超越人类的人类学》将超自然主义与自然主义的对立解释为“逆向本体论”(inverseontology),提出了争议较大的非人类物种也有思考能力之说。这些以民族志推动本体论转向的学者,都在试图把自然重新拉回人类学对人类文化的阐述之中。人类学本体论转向还意味着其他方向或途径,引领本体论转向主流话语的学者和民族志基本以人与自然的关系为关怀。
有关人类学本体论转向的讨论,中国学者到目前只有少数人参与。朱炳祥认为,本体论转向即是将研究对象的主体性和主观意识表达作为人类学宗旨。朱晓阳借用“地学”(earthscience)部分概念并将之转化为“地势民族志”的努力,属于将本体论人类学的基本精神付诸实践的个案研究。王铭铭以费孝通“天人合一论”分析人类学本体转向,阐释了本体论人类学将人与自然的关系作为核心问题的本质。相比之下,朱剑峰对人类学本体论转向的讨论更加具体。在论述全球生态危机时代下的人类学回应时,朱剑峰将“多物种民族志”(multi-speciesethnograghy)作为人类学本体论转向的一个生动事例,以物种“共生”(symbiosis)与“跨界物种”(inter-species)两个概念,基本说明了本体论转向到底意味着什么和多物种民族志到底做什么的问题。
多物种民族志的研究范畴包括人和其他物种以及大而化之的自然界。人类学界熟知的努尔人与牛群以及牛与草的论述,包括一批药用植物民族志皆属于此类。不同的是近年来的相关研究正视了生态环境危机之加重并提出了抵制人类中心主义之必要。朱剑峰提到的物种“共生”概念也不难理解——物种间共生共存关系自古有之,某一非人类物种与其他物种的共生共存关系,连幼童通过看动物纪录片也能懂得。朱剑峰提到的“跨界物种”与人类学的相关性,倒是确确实实需要一些解释。在新冠疫情全球流行的震撼之下,健康一体化(onehealth)之说也开始在学界、政界、媒体广泛流行。有关健康一体化的提法实际上已有十年历史,最早来自环境健康学和兽医学。按照世界卫生组织五年前做出的定义,健康一体化是改善公共健康状况的多部门合作策略之一,其中最为关键的合作行动是保障食品安全、预防人畜共患疾病、控制抗生素耐药性。《柳叶刀》最近组成的一个委员会将健康一体化定义为动物、自然、人类之间的链条与生态、食物、药物之间链条的互动,其意在于呼吁医学研究和诊疗实践不能继续忽视在不同物种和地域之间流行和暴发的传染病,因为新发的和再发的传染病七成属于人畜共患疾病,同时食源性疾病的频繁出现以及广泛的耐药性问题也已成为影响波及面极大的公共健康危机。人畜共患疾病必须有跨界物种承担媒介角色,否则不会发生。健康一体化之说的一个重点旨在强调新型传染病的病毒源于跨界物种的事实以及人类需要处理好物我关系的紧迫性。
新型传染病何异于以往的传染病?一个简约一些的回答是人们熟知的传染病可用疫苗应对。自十九世纪下半叶,疫苗研发成为人类控制常见传染病的起跑线,疫苗的研发和生产为遏制霍乱、抗炭疽、狂犬病、破伤风、白喉、鼠疫、百日咳、肺结核、黄热病、伤寒、小儿麻痹症等传染病起到了极大作用。相比之下,对新型传染病的疫苗研发一直滞后。在各种各样的新型传染病中。九种病毒被世界卫生组织组织视为有可能导致大规模流行。其中只一个埃博拉疫苗进入备选名单,但是没有上市。由于这九种病毒被确认的时间都比较短,相应的疫苗研发受到极大制约。拉沙热病毒确认于年,埃博拉病毒确认于年,刚果热病毒确认于,尼帕病毒确认于年,裂谷热病毒确认于年,非典冠状病毒(SARS)确认于年,马尔堡病毒确认于年,寨卡(ZIKA)病毒确认于年,中东呼吸道综合征冠状病毒(MERS)确认于年。在较短时间研发疫苗原本在技术层面就已经十分困难,而且还限于投资不足的瓶颈。虽然新型传染病对全球健康的威胁早该引起全球药物产业巨头的